合校后的前两年,我被派到外文大队教汉语写作。上课时我发现,比起其他大队,学生中工农兵最齐全,穿绿色、灰色(海军)军装的与穿便服的杂坐在大教室里,呈现了文革中大学生的特色:工农兵学员。晚上我去辅导,推开小教室的门,突然一声“起立”,“刷”地站起一屋子的兵,红帽徽、绿军装,生气勃勃,使人误以为进了军营。不知是特意把他们单划为一个小班,还是军人意气相投自动聚集在一起。 外文大队学生中,干部子女似乎也更多一些。有的父辈是在职的省部级领导,真正的高干子弟。有位女生叫“淮海”,我以为是我故乡人,她说不是,她是淮海战役时出生的,弟弟叫“越南”。我明白了,她出生于老革命之家。后来知道,她父亲就是当时经常上报纸的中央某部部长。有位男生,开始穿绿军装,后又穿灰色的,我问他是怎么回事,他说调海军了。别的同学告诉我,他父亲是某机械化部队司令。可能他们在山东上山下乡,被推荐上大学的。在我的印象里,这类学生视野开阔,文化基础较好,但并不高调,也较理性,不像现在某些青年父辈不过是县处级干部,却自命不凡,有着“官二代”的傲气。 有一年,我随日语专业学生到青岛海港实习,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当时大部分学生在货场(对外商场)借站柜台与日本海员交谈,练习日语。工农兵学员政治觉悟和爱国热情高,又经过初步的涉外教育,很注意原则性。一天,我突然见一个学生和日本海员吵了起来,接着又围上去了几个学生,七嘴八舌,满耳日语。起因是学生问一个日本海员到过哪些国家,这是为了练习日语而没话找话。海员说他到过某国、某国,还有中华民国。学生不愿意了,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,那是我国台湾省,于是辩论起来。学生人多势众,理直气壮,海员只好认输。还有一次,一个日本海员为其夫人买睡衣,站柜台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日语女教师。日本海员叫她穿上试试,但女老师坚决不穿,以致发生了口角。 更多的日本海员则有不同的表现。一位海员主动向同学们谈起日本社会的弊端,还有工业污染,哪有青岛这样的蓝天碧水。别的海员说,他是上个月日本海员大罢工的领导人之一,他的母亲是中国人。曾见一位长发日本海员,上了岸就奔理发室,说中国物价便宜,他到了几个国家都没理发,就等着到青岛。有一天,见几个日本海员在工艺品柜台看象牙球。象牙球透空雕成,大球套小球七八层,层层都是镂空菱形花,一摇层层转动。海员说这个日本也有,是一个半球一个半球粘起来套上的,开水一泡就散;而你们这是一层层掏着凿成的,工艺真是惊人,中国人了不起。 有位日本海员说,他大学毕业所以当海员,就是要走遍世界寻找真理。听说这里有山大学生,要求与中国大学生座谈。座谈会开了一晚上,事后我问同学们座谈的什么,他们说,日本海员提出的一个话题是日本侵略中国,给中国人民造成那么大灾难,你们不恨日本人么?同学们说,日本军国主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灾难,也给日本人民造成了不幸,是我们的共同敌人。我们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,要坚决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。这位日本海员激动地站起来,双手抱拳躬身说:“谢谢,衷心感谢。”我听了很佩服同学们的理性和政治敏感力。 通过海关实习,我们进一步领悟了突出政治和文化素养的关系。不必讳言,部分工农兵学员文化素养不高。一个学生曾经问我,白乐天是干什么的,日本海员同他谈白乐天,他无法应对。还有位同学说,一个日本海员迸出个词“李下不正冠”,还说来自中国,他无法回答。我解释说,白乐天是白居易,乐天是他的字,白居易的诗通俗易懂,在日本妇孺皆知。“李下不正冠”来自汉乐府《君子行》:“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正冠”,避嫌之意。中国文化对日本影响极深,有些典故已融入日语成语中。出现这类事,可能造成不好的影响。个别学生文化水平更差。报纸上有个标题“姬鹏飞回到北京”,他竟理解为姬鹏坐飞机回到北京。他不了解这样解读是不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的,何况姬鹏飞是当时的外交部长。如果同外国海员交流时出现这样的错误,岂不成为笑话!由此可见文化修养的培育绝非小事,不可忽视。 后来我回到中文大队参加“开门办学”,和学生一起到工厂下农村进行写作实践。在济南两个工厂,写了几篇新闻稿,都发表了。其中一篇记家属炼铝组的报道,《济南日报》《大众日报》先后刊登,省电视台也播放了。下农村,写了篇六千来字的通讯,《大众日报》和《农村大众》都刊发在头版。这些东西,有的难免带有文革气息,但同学们学习了如何调查、如何构思、章法布局,对教写作课的我来说,更是个接触实践的锻炼。还有件事值得一记。山大迁回济南前,中文大队有两个学生写了篇评宋江的文章,发表在《文史哲》上。时过不久,评水浒批宋江运动在全国展开。这篇文章正赶在风头上,观点不可能与运动一致,成了对立面。上面要挖后台找黑手,追查幕后指使人和辅导教师。这两位学生对他的老师说:“你别怕,一切我们扛,他们能把工农兵学员咋着?”大有水浒人物豪侠之风。他们一口咬定文章与任何老师无关,此案也只好不了了之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