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7年秋，我去济南出差，下榻于山东宾馆南院。办完住宿手续，放下简单行囊，就出去了。归来已是薄暮时分，进得客房门来，见室内有位年近六旬的老者正在用餐：一袋花生米，一瓶啤酒，一个面包——可谓简单。他一边津津有味的享用，一边信手翻阅我的书，是一本范文澜的《中国近代史》。见我进来就点头说：“我看看你的书。”我说：“看吧！不客气。”倒了杯开水，在床沿坐定，我开始打量老人：俭朴的衣着有些土气，中等身材略显单薄，微秃的头顶，瘦矍的面孔刻满了“风刀霜剑严相逼”的痕迹。凭直觉我判定这仁兄与我一样：地道的农民哥们儿。为验证准确与否，遂问，“师傅做什么工作？”答曰：“我是个教书匠。”我于是揣测是村学究无疑。复问：“教小学还是教中学？”答：“教大学。”我心中一怔，不由重新端详他，但终是不能拂去心头的疑惑。这时老人递一张名片过来，上面赫然印着：曲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，中国孔子研究所所长——李启谦。我看后不禁赧然，既为臆断失准而沮丧，也为以貌取人，有眼不识泰山而不安。

倒是对方接过话茬，打破了窘境：“你也喜欢历史？”我连忙回答道：“哪里，不过是聊解出差之闷罢了。”由此找到了共同的话题，彼此之间很快就消除了生疏感和拘束感。我问先生：“你怎么这样吃住呢？”先生笑道：“这有什么嘛再高级的筵席我也吃过，再高级的房间我也住过。可话说回来，再孬的饭菜我也吃得饱，再简陋的床铺我也睡得着，就这样。”就罢一摊手，一付随遇而安的神态。

交谈中得知，先生是济南章丘人，生于富足的家庭，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，到曲阜师范学院任教。文革中属黑四类，只好夹着尾巴做人，与派无争，未受皮肉之苦，倒也落得清净。第一任孔子研究所所长，曲师大党委书记赵志浩调淄博任市委书记后，他接任了所长一职。几十年来专心学术研究著述等身，颇多建树。此次来济南市应山东电视台之邀，前来修改电视连续剧《孔子》剧本。全国聘请了十位专家，他是其中之一。

我翻开铅印的剧本，见先生逐字逐句的进行了认真的修改，笔迹布满剧本。其中涉及到史实、时间、地点、语言、情节、服饰、礼仪、道具诸多方面，有论证有考证，有的直接改在欠妥处，有的则写于上下空白处，以同作者商榷。从修改和增删的内容，不难看出先生历史知识的渊博，治学态度的严谨。观点鲜明，见解独到，着实令人叹服。我一面阅读剧本，一面同先生交谈，即兴请教了许多不懂或不明白的问题。先生诲人不倦，娓娓道来，使我深受教益。印象最深的是我问先生如何看待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中所说“野合而生孔丘”。先生告诉我说：“所谓野合，本意有两种，一种即所谓不正常之男女关系，一种是指夫妻间年龄悬殊。孔子的父母年龄相差较大，‘野合而生孔丘’当属后者。”其间先生问我对剧本有什么意见，我说：“对于历史尤其是春秋战国史，学生实不敢班门弄斧。但历史剧的语言是个难关，这也是历史剧的症结所在。因为戏是拍给现代人看的，文言太晦涩，令人难以听懂；而现代语言太直白，与历史剧的特定环境不符。欲两全其美，恰到好处，非千锤百炼不可。”先生点头以为然。

当得知我在镇办企业供职时，先生说：“儒家的思想学说是几千年来封建文化的正统，对中华民族有过深远的影响，有许多东西值得借鉴。现在日本，韩国，新家坡等国家将其用之于工业管理，取得了良好的效果，你可在这方面探索一下，如果有心得，可写来寄我给你发表......”

就这样，我与先生海阔天空地谈至深夜。通过交谈，我在为先生高深的学识，睿智的见解折服的同时，也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、胸无点墨而惭愧。特别是先生的气质和风度，更是让人仰止。所谓气质和风度，尽管概念抽象，只能意会不可言传，但有一点可以断言，二者是绝对装不来的，非有丰富的学识不可。有一分学识便有一分气质，有十分才华便有十分风度。次日清晨我向先生告别，先生拿出一本他的新著《孔门弟子研究》馈我，并嘱我到曲阜时可去学校找他。

老舍曰：“雅不易，俗更难。先生正是这样一个大俗大雅的人。有的人你与他相处朝夕而无丝毫教益，而有的人只一面邂逅，就使你胜读十年书。遗憾的是九载荏苒，本人却于孔学之借鉴、应用并无获取，有负先生教诲，深感对先生不起。也正是因了这，便再也未敢去见先生......

附:

李启谦，男，汉族，1932年11月出生，山东省章丘市人，中共党员。1956年于山东师范学院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到曲阜师大，先后在历史系、孔子研究所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。曾任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所所长、教授，中国孔子基金会理事，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，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奖委员会委员，山东历史学会副理事长，山东省孔子学会常务理事，山东省古国史学会常务理事，山东省地方史学会理事，《齐鲁学刊》顾问等职务。

　　李启谦在中国古代史的教学和研究方面倾注了毕生的精力，不仅长年担任本科生的教学，还培养了多届硕士研究生和留学生。他勤奋治学，成果颇丰，在先秦史，尤其是孔子思想研究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。先后出版了《山东通史·先秦卷》、《孔子思想与当代社会》、《孔门弟子研究》、《孔子故里志》、《孔子》、《孔子资料汇编》等多部著述，发表论文数十篇，其中《孔子故里志》获全国志书一等奖，《山东通史·先秦卷》获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，《孔子思想与当代社会》、《孔门弟子研究》获省社科二等奖。李启谦先生为人正直忠厚，平易近人，有长者之风。1997年4月12日，因病医治无效在曲阜逝世。